王若冰
那年,长安的雪下得特别大,飘飘扬扬、铺天盖地。这场纷纷扬扬的雪,也下在了韩愈的岁月里,他的生命像荒野一样敞开着,寒风吹彻。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宪宗派使臣去陕西凤翔法门寺迎来一块佛骨,沿途一路修路盖庙,官、商、民皆要舍物捐款,更有甚者,有人“焚顶烧指”“断臂脔身”以供佛。满朝文武百官皆不敢言,唯韩愈上了一道措辞严厉的《论佛骨表》,对宪宗佞佛极力谏阻,建议将佛骨“付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唐宪宗大怒,欲将大不敬的韩愈斩首,幸亏丞相裴度及其他大臣极力劝谏,才改判贬为潮州刺史。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四日,时值寒冬,韩愈一家老小加上仆从上百口,啼哭嘶嚎,窜奔离京,开始漫长而艰苦的贬谪之旅。天雪冰寒,“撼顿险阻,不得少息。”十二岁的女儿病死于途中,只能草草埋于荒山野地。而前方,离京城八千里外的前方,是一个瘴气丛生、虫蛇出没,“有罪乃窜流”的蛮荒之地——潮州。
那年,韩愈52岁。已经是发落齿豁、体衰眼花的年纪。
这把年纪,遭受如此惨烈的变故,当他踏入自古以来文人笔下“岭南之瘴,人人皆恐”“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的蛮夷之野时,因孤忠而罹罪的锤心之恨、丧女的切肤之痛、对仕途前景的愁惧,是不是会一齐涌上心头?想来韩愈应该日日叹息、夜夜垂泪的吧?
但是,恰恰相反。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垂头丧气、处处摆烂以发泄内心不满的贬官,而是一个奋发有为、勤政高效、“居其位则思死其官”的父母官。
一到潮州,韩愈就抛开了个人的委屈落寞、得失恩怨,投身于潮州的民生建设。
他忧百姓之所忧。当他了解到当地有一条恶溪,溪中盛产鳄鱼,“食民畜产将尽,以是民贫”,韩愈立马“选材技吏民”组成驱鳄大军,个个手持“强弓毒矢”,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将恶溪里的鳄鱼驱赶殆尽,留下英雄史诗般的传奇。
有段时间,潮州“天降淫雨,稻不能熟”。韩愈心急如焚,他在《又祭止雨文》中这样写道:“刺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从中可见韩愈为百姓谋福利的拳拳之心。
大多数的官员,只关心政绩和利益,而韩愈为政,却关注到“人”。
唐律明确规定不能贩卖奴隶、没良为贱。潮州“山高皇帝远”,贩卖奴婢的陋习仍然相当突出。针对潮州没良为奴的陋习,韩愈巧用“计庸”的方式,解救奴隶于水火。所谓“计庸”,就是奴隶以工钱抵债,当工钱和债款相当时,便赎奴为民。如果债款与工钱相差太大,则由官府“以钱赎”。韩愈在任期间,共释奴六七百人,根除了潮州没良为奴的陋习。
而韩愈带给潮州的最大变化,就是潮州从“与魑魅为群”的蛮夷之地,一跃而成为人文鼎盛、重礼崇儒的“海滨邹鲁”。韩愈知道人才对于国家的兴衰至关重要,所以,他向来尽己所能兴学育才。抵任潮州时,州学停办已久,百余年无人考取功名。到任后,韩愈大胆起用潮州贤士,复办州学。为完善办学设施,这位刺史竟不惜掏空自己的腰包,“出己俸百千,以为举本。收其盈余,以供学生厨馔。”这样“亏本”之事,韩愈也不是头一回。九年前,他出任河南县令的时候,恰逢“乡贡”考试放榜,韩愈自费特设家宴为秀才们饯行,勉励他们为国效忠。
在韩愈的大力倡导下,潮州一改蛮夷之风,儒教大兴。韩愈之前,潮州有史以来只有3名进士;韩愈之后,到南宋时,登第进士已达172人。
“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这是苏轼对韩愈一生的评价和赞叹,如此高度,却名副其实。
最为神奇的是,韩愈为潮州做了那么多别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的事,而他,仅仅用了八个月不到的时间!
所以,在潮州人心中,韩愈被奉为神一般的存在。到潮州旅游,你听到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韩”。从导游口中、从百姓言谈中,在碑帖、广告牌里,在各个街头巷尾的路标、指示牌里,会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那就是韩愈的“韩”。
当年韩愈祭鳄之地叫做“韩埔”,渡口叫做“韩渡”,鳄溪叫“韩江”,韩江对面的山(笔架山)叫“韩山”。山上建了宏伟的“韩文公祠”,还有“韩师院”,城里修了“昌黎路”(韩愈郡望昌黎),“景韩亭”。
潮州人恨不得把所有能改不能改的名儿都带上“韩”字,来表达自己内心对韩愈的感激和崇敬。一些百姓甚至改变自己的姓氏为“韩”,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成为韩愈的子民。街道、店铺、学校、树木也多以“韩”为名,就连原本与韩愈没什么关系的“广济桥”,人们也硬是把它与韩愈扯上关系。
广济桥,当地人更愿意称之为“湘子桥”。“湘子”即韩湘,是韩愈的侄孙。韩愈被贬潮州时写的名篇《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的侄孙就是韩湘。韩湘性格疏狂,不喜读书,擅长奇门异术,故成为民间故事“八仙过海”中韩湘子的原型。相传唐代韩愈来潮州后,为了沟通两岸,请他的侄孙韩湘子等八仙与潮州的广济和尚分东西斗法造桥。由于中途法力失效,致中间一段未能连接,最后由广济和尚用禅杖和八仙之何仙姑用莲花化作巨缆和十八只梭船连接起来,故得名为“湘子桥”和“广济桥”。
有人说,韩愈被贬潮州,是他个人的不幸,却是潮州百姓之大幸。我不这么觉得,短短七个多月的付出,赢得满城百姓的拥戴,赢得一个城市蜕变,赢得江山为之改姓。这样的荣耀,又有几人能获得?正如赵朴初所言:“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
我想,韩愈当年那些迷途的惆怅、失意的痛苦,在潮州的冲天干劲里会得到很好的疗愈。他的勤政为民的赤子之心,江山会铭记,后人会铭记,历史会铭记。
在百姓心中,潮州只有一个姓氏——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