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公晚出西射堂》陈志谦绘

南朝宋永初三年（422）秋，谢灵运沿着瓯江到达永嘉郡治（今温州鹿城区），赴任郡太守。

礼、乐、射、御、书、数，古称“六艺”。《仪礼》《礼记》记载先秦时每年春秋两季，州长或乡大夫会召集卿、大夫、士、学子在州学射堂举行乡射礼仪，进行礼乐道德教化，实行仁道。具体程序是先举行饮酒礼，并鼓瑟吹笙、奏乐唱歌，再进行繁复的射箭比赛，其间多次举行饮酒礼。

新官莅临，为建设郡里文教设施与场所，对郡民进行诗书礼乐的普及，据说谢灵运盖了一座射堂，让士子们练习射礼。他自己在射堂里常常弹琴，舒缓落寞情绪，间或出城观景，写下了《晚出西射堂》，后被《昭明文选》收录：

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

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

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

节往戚不浅，感来念已深。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

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

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

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

《六臣注文选？晚出西射堂》明万历二年刻本

（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藏）

01

西射堂何在？

西射堂在哪里？唐代李善注《昭明文选》曰“永嘉郡射堂”，张铣注《昭明文选》曰“射堂在永嘉西，灵运独处常不得意，作是诗也”。

北宋《太平寰宇记》：“西射堂，在州西南二里，今基址不存。灵运《晚出西射堂》诗云……今西山寺是也。”晏殊《类要》：“西射堂，在州城西南十里，灵运在郡时有《晚出西射堂》诗。”南宋《方舆胜览》：“西射堂，在城西南十里，谢灵运《晚出西射堂》诗……”明《嘉靖浙江通志》：“西射堂，在城西南一十里，或云亦谢灵运所建，灵运尝鸣琴其中……”

《太平寰宇记？永嘉县》南宋蜀刊本

（日本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

清《光绪永嘉县志》载“西射堂，在州治西南二里，净光山下，灵运建，暇则鸣琴其中”。看来具体多少里，历代记载并不统一，但都说在州治西南。

《永嘉县志？古迹志？西射堂》光緒八年刻本

（温州市图书馆藏）

明《嘉靖浙江通志》载东晋永嘉郡治在华盖山与积谷山之间，郡学在华盖山麓，北宋天禧三年迁移到今府学巷，可见郡学当依附郡治，属于城东，那么谢灵运时郡学或已有射堂，因此称城西的射堂为西射堂。

02

浮沚、雁池、环璧书院

北宋周行己（字恭叔）《浮沚记》载“僦室净光山之下，古西射堂之遗址。蕞然小洲，缭以勺水”，景致绝佳；清《雍正浙江通志》载“郡城小雁池东畔，有宋儒周恭叔故居，旧名浮沚，今为浮沚书院”；《乾隆瑞安县志》载“（周行己）又作浮沚于雁池之西”；清《光绪永嘉县志》载“浮沚，在小雁池东畔”。

《敬乡楼丛书？浮沚集·浮沚记》民国铅印版

（温州市图书馆藏）

据清光绪三年（1877）《瓯海关贸易报告》里温州府城图，雁池分为大雁池与小雁池，大雁池在今禅街乘凉桥，小雁池在今禅街与信河街交叉处南侧。（下图为约1877年温州府城图局部）

约1877年温州府城图局部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明代布政使侯一元曾居住浮沚，创立环璧书院，王世贞《中顺大夫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二谷侯公墓表》记载：“（侯一元）间屏居浮沚，创环璧书院，伊湖澹荡在目。辟西圃，有楼榭台池之属，花事踵接。折简命客，登高临流，雅歌咏诗，尽东南之胜者余二十年。人谓永嘉山水，自谢监（谢灵运）发之，最后乃得公。”其住宅旁有因侯一元而名的侯衙桥、侯衙巷，邻近小雁池。

王世贞《弇州续稿卷？文部？墓表》明钞本影印

（上海图书馆藏）

清宣统三年（1911）冬诗人林薰因此地为乡先哲遗迹，重金购为住宅，修缮一新，仍名曰浮沚，并自号浮沚，瑞安书法家孙诒泽书“古西射堂”四字大匾。

民国三年（1914），林薰之子、诗人林襟宇编《百日酬唱录》，其兄林甄宇为之序，写道：“浮沚距生姜门仅数十武，在净光山之东，曲水四绕，如载舟然，周围缭以巨垣，四时云物与山色湖光相辉映。每一凭栏眺望，恍乎置身于濠濮间。”上世纪20年代初，此地还设有浮沚钱庄。

综合上述文献，历经千年传承变迁的西射堂应该在松台山东边，大小雁池之间，偏向小雁池，南宋此处有名胜雁池阁，今禅街的中国银行温州支行、金祥商厦一带。

需要说明的是，据明代诗文与清《光绪永嘉县志》载清代温州知府李琬“又于府署筑中山亭、西射堂”以及李琬《西射堂记》，明清时西射堂被重建于府治（今鹿城区广场路）。

03

康乐胜游之最

《晚出西射堂》很可能是谢灵运第一首温州诗，也是温州诗歌史上的发端之作。唐代司空图在给温籍书法僧？光的《送草书僧归越》文中认为“永嘉西岑，康乐胜游之最”。

《司空表圣文集？送草书僧归越》涵芬楼藏旧钞本民国影印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作为此诗开篇之句，谢灵运继承了汉代以来诗歌常见的开篇模式，如东汉《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曹植《送应氏》“步登北邙坂，遥望洛阳山”；西晋阮籍《咏怀诗》“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等，谢诗与阮籍前诗同韵。

“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连鄣”也作连嶂，是谢灵运首创，指连绵的山峰。“巘崿”与“深沉”以山字旁与水字旁，构成山水诗里的字形对。

“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此是诗里佳句。元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载：“‘晓霜枫叶丹’与‘池塘生春草’皆名佳句，以其自然也。”清何焯《义门读书记》载：“‘连鄣叠巘崿’二联，夕曛阴沉、丹枫转灼四语，妙于参差掩映。”清郑文焯批校《谢康乐集》，对“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评语为“秋望山林，不出此四句之景，妙手偶得之”。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羁雌”“迷鸟”来自枚乘《七发》“暮则羁雌迷鸟宿焉”，整句来自陆机《赠从兄车骑》“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谢灵运自感也如陆机诗里的“翩翩游宦子”，陶渊明也有类似表达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他所酷爱并首创的“赏心”再次出现。清王夫之《古诗评选》赞誉此句：“且如‘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心期寄托，风韵神理，不知《三百篇》如何？自汉至今二千年来，更无一人解恁道得。吟此而不知钦赏，更罚教五百劫，噇酸酒牛肉去。”

“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在来温州之前《彭城宫中直感岁暮》诗里，谢灵运表达过“修带缓旧裳，素鬓改朱颜”的相同感喟，“带缓”来自《古诗十九首》中的“衣带日已缓”与《古歌》“衣带日趋缓”。

“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作为结句，“幽独”来自《楚辞·九章·涉江》“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屈原渴望实现政治抱负却被流放贬出楚国国都，悲怨孤独，被谢灵运引为同路人。整句与阮籍《咏怀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的哀愁一脉相承，而之所以弹琴，也来自嵇康《琴赋》“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

犹如不平则鸣，愤怒出诗人，离群、怀乡、悲秋、失意让谢灵运寂寞哀怨，才有了这幽独之吟，而西射堂也因谢灵运成为温州的人文古迹，引发了历代诗人的绵绵怀想歌咏。

谢灵运在温州的诗文踪迹和人文遗存极为丰富，不仅记录了他在温州的足迹，也为后人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影响巨大而深远，是温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和富矿。其相关内容也将重点纳入正在编纂的《温州大典》。

来源：温州大典

原标题：谢灵运诗中的西射堂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