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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间美术馆研究社会学,这位90后留学生这样“解锁”家乡温州
来源:温度新闻来源:2024-03-21 09:11:00

  在民营经济之都温州,有着许多民营美术馆。坐落于温州市中心威斯汀酒店五楼的弘美术馆,是其中的“新生”!上周,这座新馆刚刚结束了首展。

  新馆的首展颇为新锐,是上海当代艺术家徐震在温州的首个大型个展,聚焦“温州性”。

  新馆馆长也是一位艺术圈的“新人”:温州90后海外留学生潘宏政。多年来,他主攻社会学领域,相继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硕士学位。

  上周,弘美术馆迎来首展闭展,潘宏政从英国伦敦赶回国内,参加系列活动。期间,潘宏政接受了温度新闻的采访,畅聊社会学青年研究者闯荡“艺术圈”的馆长初体验和重新“解锁”对话温州这座城的收获。

  新生代的新选择

  今年春节,潘宏政因为课业没有回国和家人团聚。这次弘美术馆首展闭幕,他腾出三天时间飞回国。

  3月10日,潘宏政抵达温州,当晚参加温州社群主理人圆桌会谈。

  3月11日,他和艺术家徐震展开闭幕对谈:新生对话经验,二线城市美术馆的探险。

  “新生”潘宏政出生于1993年,“经验”徐震出生于1977年。个头中等的潘宏政有着一张娃娃脸,戴着金丝细框眼镜、透着一些学生气,短发两侧的鬓角剃得清清爽爽,脸上有淡青色的络腮胡茬。当天,他身着一件黑色衬衫、黑色呢料大衣、裤子挽起裤脚,穿着一双运动鞋,一副校园的打扮。他讲话的时候,语速偏快、斯文温和、偶尔蹦出几个英文单词。

  对谈结束后,他和下一场展览的策展人开始聊新展,工作聊完已经是次日清晨5点。

  次日中午,潘宏政接受了温度新闻的专访,同事们为他默契地准备了咖啡。潘宏政笑着说在海外留学这么多年,没有养成喝咖啡的习惯,倒是在国内筹备美术馆的时候,习惯了喝咖啡提神。当晚,他乘高铁回上海,第三天早上8点的航班飞回英国。而3月24日,他又将飞回国内参加徐震在深圳的新展开幕。

  闭幕对谈当晚,潘宏政和团队小伙伴聚餐。弘美术馆馆长助理鲍姿尤留意到,那天,潘宏政父母也留到了很晚。“潘爸爸其实很想和我们年轻人一起去吃火锅,因为好久没有和儿子好好吃上一顿饭了。”考虑是美术馆团建的活动,担心带上长辈会增加同事们的心理负担,潘宏政婉拒了爸爸。但来不及陪伴的家人是他开办美术馆的最大支持。

  潘宏政自小就对艺术比较感兴趣,甚至创办美术馆这个提议也是来自家庭内部。“我觉得他们就是想要我回温州。” 潘宏政开玩笑说道。潘宏政理解,父母作为土生土长的温州人,看着儿女逐渐迈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骄傲和遗憾的复杂情绪其实是难以言喻的。然而恰好这种时代的进程以及现代化的发展也正好是社会学这个专业一直在研究的领域。

  所以,潘宏政希望能用这间美术馆来实践社会学研究,拥有一家机构来重新“解锁”熟悉而又陌生的温州(Seeing the strange in familiar 在想当然中找蹊跷)。在海外留学多年的他希望借助这间美术馆重新对话家乡,参与公众事务,通过这样一个文化机构的方式整理书写出一份独属于温州的故事。不管是潘宏政还是他的家人都很幸运找到了一个这样的时代契机和缝隙。

  什么都不懂的冲劲

  美术馆首展展什么?“初生牛犊”的潘宏政从上海请来了徐震。徐震在中国当代艺术界深耕多年,身兼艺术家、策展人和美术馆馆长多重身份。潘宏政的一位同学曾经在徐震创办的没顶画廊工作过。通过牵线,潘宏政和徐震面谈了几番,最终打动了对方。

  潘宏政回忆,“我什么都不懂,徐老师提了很多问题。当一个人很委婉地告诉你,你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时,我更有冲劲去做这个事情了。”

  成名已久的徐震已做过几百个个展,曾在多个城市首次开展。在徐震的观察中,打破常规,并且经常通过家族共同行动的方式去达成合作,正是“温州模式”的重要表现,也是温州特有的城市文化。这种基于中国传统宗族的观念,实际上又兼具开放性。

  徐震并不把温州视为二线城市,而是和北上广一样都是当代艺术的前线城市。他将大城市的展览平行移动到温州的语境中。反复权衡后,徐震确定了“训练祖宗”的主题。在他看来,当代艺术的核心是不断产生陌生经验,给普通观众提供新的东西。

  其中一组展品《局部(内衣)系列》一度引发了潘宏政和家中长辈的争执。这组展品,徐震通过切割陶器的构型,使这些陶罐在形态上酷似日常使用的内裤。这令美术馆资方,也就是潘宏政的父母彻底看不明白了,“我们供你读书,在海外受高等教育,这么支持你,你最后就给我们看内裤?”

  徐震®《局部(内衣)系列》红陶、矿物颜料 2023

  潘宏政试着说服父母。这个“力争”的过程,不单单是两代人权力关系的沟通,也让潘宏政真正意识到温州新生代的力量,百依百顺会掩盖真实的矛盾,有时候吵架拍桌子、摔门摊开来讲,彼此反而更能取得理解。

  海外留学的潘宏政和温州父母的不同观念体现了温州这座城市现代又传统的复杂一面。如同在距离美术馆不远处,就可以看到温州世贸大厦和古老巽山塔的古今交融奇妙同框照一般。

  开美术馆的初体验

  导览过多次的潘宏政留意到,看到“训练祖宗”展览题目,年老的观众会皱眉、神情严肃,年轻的观众看到的则是会心一笑。

  展览从去年8月26日开展,延展至今年3月10日,共接待了四五千人次的观众。这个数据或许并不亮眼,但足以令期待值不高的潘宏政感到惊喜。“美术馆开了之后,我发现了艺术的影响力,之前我很难想象,大家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大家能来,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鼓励。”

  开幕式当天

  潘宏政也在这大半年间,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美术馆馆长的喜与忧。首展的票价是35元。“你觉得贵吗?”潘宏政经不住问记者。在北京上海,类似规模的当代艺术展览的票价一般在两三百元。但对于习惯免费观展的温州市民来说,票价还是“劝退”了许多观众。很多人会在小红书的帖子下,安利隔壁博物馆的免费展览。

  这座由海外设计师设计的美术馆还会接到很多商拍的请求。有一次,一位店家上来就和工作人员乱“挈篮子”说,“我和你们老板很熟的,老板姓陈的。”

  因为临近一家餐厅,前台工作人员经常会接到食客问路的求助。一次,一位食客问路后为表谢意,特意说等下吃完饭我来你这里做美容。对方误把这间“高颜值”美术馆当做美容院。

  一次周末,潘宏政为一群观众导览,结束的时候,一位老大爷问他是不是艺术家徐震本人。潘宏政回答说,不是,徐震人在上海。老大爷特别自然地说,让徐震出来,接待一下。

  这让潘宏政真切地感受到了在温州开美术馆既荒诞又实际之处。一次,有一对海归的新人希望在这里办婚礼,沮丧的他转念一想,决定把婚礼当做田野调查来做,为此,他和这对新人一聊就是四个小时。虽然最终没有谈拢,但潘宏政从中看到了美术馆的更多可能。

  他坦率地分享道,“对于这些囧事,可能一线城市的美术馆会觉得很丢脸,不愿意讲,但对我们来说,这很有趣,展现了温州这座城市很真实的一面。我的心态可能和大多数美术馆馆长不一样,我的核心不是做当代艺术,是做社会学,所有发生的事情,从社会学角度来看,都是有趣的。”

  展品《工具(圣保罗大教堂)》

  攻读社会学系的“逆袭”

  虽然如今手握名校剑桥大学、伦敦政经学院的硕士学位,但潘宏政说:“我以前的成绩可差了。”对社会学的热爱让他实现了学业上的逆袭。

  因为父母生意忙碌,也为了从小锻炼他的独立能力,潘宏政从小读了很多学校。幼儿园,他读了四年,早早寄宿在老师家中。小学换了三所学校,先在温州读了两年,去杭州读了两年,又回到温州读两年。初中在温州一所“外语见长”的学校里,“数学成绩垫底,外语成绩也很差。”潘宏政回忆,当时一位数学补习老师对他特别好。这位带过很多学生的名师告诉他,不要因为数学成绩差而焦虑,人善良是最重要的事情。这句话深深鼓励了当时学业处于低谷的他。

  后来他到北京读高中,而后考入美国的一所本科院校,攻读工商管理专业。在本科院校接受通识教育的时候,他接触到社会学系,开始透过社会学视角看待事物,看整个社会的结构问题,也更加理解自己的原生家庭。“真的喜欢这个专业,帮我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转专业这件事,他也和父母争取了很久。在父母眼中,“社会学毕业以后就是给别人当秘书的”,远不如商科体面务实。僵持不下时,潘宏政辛苦地同时攻读工商管理和社会学两个专业。“我的妈妈真的很了不起,最后是她力排众议支持我。”

  在美国本科毕业后,潘宏政回国从事社会学的田野调查,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的蔡玉萍教授。这位前辈成为他学术道路上的重要引路人。在蔡玉萍教授的鼓励下,潘宏政申请到剑桥大学的东亚研究系硕士学位offer。他的毕业论文是研究大城市里平台经济下的外卖员。他在疫情期间回到上海,研究外卖群体,开展田野调查,最终毕业论文拿到了最高分。

  后来,潘宏政继续赴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攻读社会学硕士。“我读的社会学专业只有我一个中国人,隔壁的人类学系有好几位都是中国人,很多同学是受到项飚老师的影响。”彼时,温籍著名学者项飚在牛津大学任社会人类学教授,这位前辈是潘宏政眼中的“温州之光”。

  2022年,潘宏政在广州参加了由项飚和艺术家何志森、段志鹏共同发起的“发现附近500米”的工作坊。他在广州的租住房里举办沙龙,和不同背景的工作坊成员展开深谈。这个过程中,潘宏政意识到自己多年留学海外的背景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他对温州的了解。归国之初,他一度误以为西方性等同于现代性。但亲身参与公众对话,让潘宏政反思自己作为“局外人”去做中国研究可能有的傲慢。

  同乡前辈项飚为他的研究提供了一种范本,项飚在国内发起工作坊这种“回归”的务实做法给潘宏政带来了很大的启发,他也慢慢找准了弘美术馆的定位。

  去年十月,他得以在线下见到项飚老师。在前辈的鼓励下,潘宏政继续坚定了把美术馆当成一个大的“社会试验品”的实践。

  展览最后一件展品《进化-唐彩绘陶仕女俑,博阿面具》

  重新认识温州这座城

  生活中,潘宏政是一位非常感性、心思细腻的人。

  接受温度采访时正值饭点,潘宏政细心地告知同事们先吃午饭,不用等他。在国内的时候,同事们习惯中午和他一起点外卖,顺便聊聊。

  去年,他和母亲在慕尼黑一家美术馆观看梵高的《向日葵》真迹,这令他感动又羞愧。在外留学十多年,受益于家庭他看了很多西方艺术家珍品,“我妈却是第一次看到。”

  社会学给予感性的潘宏政更多理性和宏观的视角。但有时候,理性的社会学也会失效。“我从小在外读书,和家人生活的联系相对较少,和故乡的牵绊不多,但这次筹办美术馆的过程中,我和父母、弟弟的交流中,他们给予我无条件的支持和爱,不求任何回报,让我的理性破防了。”

  闭幕当天,弟弟赶来帮忙,细细地观看展板上观众手写的“弘言弘语”,在场外拍照。潘宏政笑着说,“我弟越来越可爱了,美术馆的咖啡机就是弟弟赞助的。”

  美术馆墙上的观众手写留言“弘言弘语” 尤豆豆 摄

  在家人的全力支持下,潘宏政对美术馆的工作也十分上心。潘爸爸看在眼里,和潘妈妈念叨了一句,“没想到大儿子也这么努力了。”

  潘宏政明白这份努力来自父母留给他的一种温州品质。“以前很不喜欢我是温州人,不想让大家觉得自己是有钱没文化的二代,在美国的时候,如果遇到温州老乡,最大赞美是你不像温州人。”但这两年,潘宏政开始反省自己,“朋友认可我的特质,其实是我父母的特质,父母的特质来源于养育他们的温州这座城市。”

  回温第一天的社群主理人圆桌对谈中,很多年轻人感到温州是一座熟人社会,很多时候“在温州被困住”。但这种人情有时也让潘宏政感受到了温州的温度。

  尤其是在筹办美术馆的过程中,二三十个朋友跑来温州帮忙,让他感受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温商创业伊始的情形。开馆时,徐震带来了上海许多嘉宾,“把艺术圈生态都请来了”。潘宏政在上海、广州等地朋友和温州团队也全力以赴。人和人之间有很强的信任,不用签合同,脱离契约精神,互帮互助。过去父辈身上的温州精神被再现和再发展,打破了地域限制和温州人群体限制。

  潘宏政也在一点点加深对温州的了解。“过去,我对温州有一个误解,大家更注重经济价值,但我现在发现,经济价值的底层逻辑是踏实,在经济价值的体系下,默默做事情,认认真真做事情。”

  这种品质他在父辈身上看到了,父辈也在他筹办美术馆的过程中看到了。

  潘宏政非常赞同项飙老师在《把自己作为方法》这本书中提到的:“我就出生在(中国)这个文化里,就跟我是温州人一样,我出生成长在中国七八十年代一个南方中小城市,这是命,一定要百分百去拥抱它,嚼透它。”如今,他也把自己作为方法,通过美术馆深度链接家乡:一座在中国,乃至全球范围内,以流动性著称的城市。

  美术馆的未来

  潘宏政直言:“经营美术馆最难的地方就是赚不到钱吧!”对于美术馆的运营,潘宏政同样会焦虑,毕竟运营美术馆的开销不少。目前团队共有3位办公室员工和一位咖啡师、一位保洁阿姨。

  潘宏政不在国内的时候,“90后”馆长助理鲍姿尤常常负责导览。她的专业讲解令人印象深刻。鲍姿尤是荷兰鹿特丹伊拉斯姆斯大学艺术硕士。当时放弃大城市回温州的鲍姿尤本没打算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而在温州一所高校任职。但后来,她在网上留意到弘美术馆招聘的信息。

  招聘时,潘宏政担心对方期待过高,也怕耽误求职者职业发展,总是实诚地告知,“要是冲钱的话就别来了。”但最终,鲍姿尤还是选择了辞掉铁饭碗,为“艺术”冒险一把。对此,她的父母同样一度也是不理解。直到看到鲍姿尤在美术馆的工作状态越来越好,爸妈的态度也一点点转为理解。

  每周,馆员会和馆长开越洋视频会议。潘宏政也乐于把这群小伙伴培养成非学术常规的研究员,开展田野调查。馆员还会自发每周阅读他的藏书,已经看了七八本了。“可以在工作时间看书学习”。这状态让潘宏政颇为羡慕。

  鲍姿尤和团队成员也越来越爱上家乡这座城市。大家干劲十足。接下来,他们的新展览将和温州有关。对团队而言,寻找方向的方式就是试。收集材料,不断尝试,寻找适应温州的展览。

  这样“闲散”的状态反而让徐震有些羡慕。“我们这样的机构就是在鼓励闲人,美术馆不是强行输出知识,而是提供思维空间,让市民的生活有一个弹性,触摸一种偶然性。不知道干什么的状态是最好的一种状态。”徐震希望新美术馆能为温州带来一种新的生态。“而这种生态很简单,就像一个年轻人,晚上看了一本小说,他需要和别人聊一聊,发表观点。这种生态基于兴趣和热情。”

  潘宏政同样希望,“弘美术馆是一家旅行社,带大家去看温州有什么事情在发生。”令他惊喜的是,温州已经有高校学生愿意提供志愿服务,加入到弘美术馆工作中。

  观众观看作品《“信号”项目》

  潘宏政相信,过去的中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随着生产力的优化,会有生产空间腾出来。开美术馆,做当代艺术会顺应时代潮流。温州不是从国际或者北京上海搬运经验,而是“向内求”。

  首展开幕后,哲学家陆兴华撰文评价道:这场开馆展完全达到了上海、北京的当代艺术展示水准。

  如今,弘美术馆正在筹备新的展览,它的未来其实在开馆之初已经被潘宏政写在了文字中:

  艺术的魅力集中在某种理性无法捕捉的触动、本真和灵光一现。它引领我们到感受和思考的更深、更柔软之地。这是弘的使命。

  (图片除署名外来源弘美术馆)

编辑:许淑瑞|责任编辑:徐琼峰|监制:黄作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