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专家金辉对朔门街非常熟悉。他儿时的每个清晨,都是在壅车轧过朔门街石板路上发出的隆隆声、街坊洗刷屎盆的竹刷声、脑后挽着发髻的老妇人吆喝着“油炸果……”的叫卖声中开始的。
朔门,很多温州人也说成 “双门”。从字面上看,都讲得通。
朔是北的意思,朔门即北门。温州古城四周有七大城门,正北面的是望江门,面朝瓯江。望江门内外有两条东西走向的街,城门外的那条外横街是现在紧靠江边的望江路,而城门里面的内横街就是如今的朔门街。2004年,温州市文物部门就在朔门街口挖出了唐代古城门遗址。
另外,据说望江门旁边原来还有一扇小水门,附近的水门底、水门头两条巷即由此得名,所以老辈人又习惯将这里称作“双门”。
《瓯江竹枝词》有诗描述过这个“双门”:“双门城外雁双双,双宿双飞共渡江。郎住江南妾江北,为郎终日望莲窗。”
朔门店铺
年逾古稀的金辉现在还时常回到朔门街寻找儿时的记忆。
朔门街东起水门头,原先这里有河连通到南门,后来被填做成路。两边的房子都建于20世纪60年代,仍是金辉小时候看到的老样子。
顺着窄窄的巷弄口往里走,就是朔门街了,长不过400米。巷口垃圾桶旁停着一辆橘黄色的共享单车和一辆摩托车,抬眼看去,空中是交错如蛛网的电线,还有谁家窗下悬挂着花花绿绿的床单、内衣。
一路走着,金辉一路念叨着——
我小学同学住这里。他家是永强搬过来的。温州人喜欢老乡带老乡,这条街上有很多永强人。
这里原来是胜大油行,经营煤油、桐油、菜油等,专门为洞头、玉环一带过来的渔民服务,发了财。旁边这家是蜡烛店,就在我家隔壁。
这里有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妇,儿子在山东工作,老夫妇开了个杂品店。这以前是卖旧网衣的贾万顺网衣店,渔民们买来修船补漏。二房贾寿林一家,在附近海坦山麓也开了家旧网店,还同时经营蛎灰、油灰等。
这里是许东源糕饼店,有两间,八月中秋节时会把戏曲画片挂在店堂里,特别热闹……
朔门街几乎家家户户经商,弹棉店、糕饼店、鱼咸店和油行、米行、南北货店等一个个店面沿街排开,生意繁忙,人声喧闹——这里是瓯江以北的乡下人进城的必经之路,历史上就是商埠中心。
金辉说,朔门街的喧哗是与瓯江的潮候相关的。“涨潮时分,洞头、乌牛、龙湾的航船随着潮水靠岸,特别是永乐轮到达后,朔门街的人流如同潮水般涌来,黑压压的一片,嘈杂声如同江中的涛声。有挑担的,有提篮的,有肩扛的农民,匆匆经过朔门街扑向温州城底;落潮时分,他们又带着各种心情走过朔门街来到江边码头坐船回乡……”
其实,瓯江的潮候带旺的不仅是朔门街,还有附近的好几条街巷。因家家户户编织麻绳而得名的打绳巷,就是船老大们上岸买缆绳的地方。温州城里的年轻人多半品尝过“打绳巷米面店”的清汤美味,却不知道半个多世纪前,家家户户在门前摆出打绳的工具,连小孩子都上阵帮忙的热闹场面。
人流集散地,聚的是满满的商机。朔门街上卖金银纸、香烛的店铺也有好些家,世代传承,至今仍在经营。特别令人惊奇的是附近几处中西合璧的老庭院,就是商户靠经营金银纸发家后建起来的,可见这不起眼的小本生意曾经何等红火。
90后年轻人朱铭就曾扶着行动不便的奶奶到朔门街买金银纸锭,为给过世的爷爷做普利道场。他这才惊讶地发现了酒吧音乐和茶座灯光掩映下的朔门街的另一面。他猜测着:制造金银纸的南屏纸产自温州西部山区的藤桥、泽雅一带,而濒临瓯江的朔门,水路陆路交通顺畅,有利于原材料的输入和货物的运输。而且朔门附近庙宇众多,海神庙、永宁殿、天妃宫、白鹿庵等等遍布周边,每逢初一、十五或是庙会佛事,香客云集,香火旺盛,对金银纸、香烛的需求量自然也就很大。
朔门街口的金银纸店,是王智慧夫妇祖辈传下来的,小小的铺面里堆满了金灿灿的纸。而那些三三两两从门前经过的年轻人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个店面的存在,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些纸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朔门街 陈耀辉 摄
朔门居民
曲曲折折的小巷仿佛有种神奇的功能,把城市的喧嚣挡在了外面,也把宁静古朴的气息沉淀在青砖黑瓦上,蓬草丛花间。很多人家的大门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敞开着,有的是店面,也有的是住户,他们似乎并不避讳室内的场景被路过的外人窥见。
一路上金辉遇到了不少熟识的人,过来搭话:“老邻居走来了?”也有不熟悉的围拢上来问:“你原来也住这里?”“是啊,就是前面那间屋。”“来来,家里坐!”人们热情地招呼着。朗朗笑语间伴随着屋里电视机的声音,小孩子哭闹的声音。隔壁炒菜的香味也传了过来。
倚门而立的阿婆是老同学的妈妈,金辉赶紧上前打招呼。阿婆的小儿子正巧也来探望母亲,说起自己家族在朔门街的创业史,语气中满是自豪:“父亲是卖南货的,姓叶,13岁到温州学生意,后来就在朔门街买了一间房,算是创一代;外公家姓郑,永强人,在朔门街上开棉花店,母亲算是富二代,最后出嫁还是在这条街上。”
郑阿婆七个子女都已搬离朔门街,但阿婆恋着这里不肯随儿女走。“生下来就住在这条街上,88年了,习惯了。晚上有什么事叫一声,隔壁都能听见。这里热闹,有人情味。邻居炒了好菜也会端过来。”
朔门街民居 杨保民 摄
朔门街宽仅6米,最窄处甚至不足3米,邻里之声相闻,彼此关联密切。街上还有一条条非常狭窄的通往北边码头的巷弄,这些不足1米,两人交错都得侧身而过的小巷,金辉称之为“火棍巷”,形容窄窄的巷子像过去人家厨房里用的吹火棍一样。这些火棍巷是各种货物经瓯江水路船载而来,再运送到朔门街各家店铺的通道,也是街上的孩子们奔去江边玩耍的捷径。
很多孩子就是在夏天的瓯江里学会了游泳。即便家里管得严不让下水的孩子也时常和小伙伴们约了去江边玩。沿着江边码道的台阶走下去,会看到江面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和河泥溜儿,随潮水起伏;等潮落时, 露出一片滩涂,跳鱼、蟛蜞,这些滩涂小海鲜就成了孩子们竞相追逐的对象。
潮涨潮落给居住在江边的人们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却也给生活带来过一些麻烦,特别是八月十五天文大潮的时候,再遇上台风,江水直漫上来,灌进家中——进入21世纪的头几年,朔门街居民还年年遭遇这样的烦心事。每逢这种时候,郑阿婆只能打电话叫儿子赶紧来帮忙,把一楼的东西往楼上搬。“这些年好了,堤坝筑起来伸进瓯江50米,我们这里再也不会被水淹了。”
就在年复一年的潮涨潮落中,朔门街的居民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一些人搬走了,但他们的故事还在朔门街流传。郑阿婆的小儿子说起街上的名人,如数家珍:“郑朴就住我隔壁。叶荣光是我哥哥同学,黄展忠是我同学,叶荣光弟弟也是我的同学。”末了,不忘对着金辉补充一句:“你也是我们朔门街的名人呢!”
郑朴是和顺生棉花店主的儿子,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回到温州,后来任温州市政协副主席。金辉少年时一直崇拜这些考上大学的邻家大哥哥们,除了郑朴,还有考上哈尔滨军事工业大学的永大信蜡烛店的大儿子郑祥贵、考上清华大学的李继武、考上北京大学的徐元植等等。可惜等他读中学的时候,“文革”彻底粉碎了他的大学梦。
不过让金辉没想到的是,20世纪80年代在报社当记者的他,又成了隔壁小姑娘吕瑜心中的偶像。
吕瑜听爸妈说,斜对门的邻居就是经常在报纸上写文章的记者金辉,可是小姑娘从来没见到他本人。街上的大人们经常串门走动聊天,分享家长里短时事政治,只有记者金辉家显得颇有些神秘,门从来都关着,也没见他家像其他人那样在门口冲凉。小姑娘心里模模糊糊觉得记者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一定是在安安静静做学问,写文章。
十多年后,吕瑜大学毕业也成了广播电台的记者,才在一次活动中见到了金辉,她赶紧去和这位从未谋面的邻居打招呼:你可是我少年时心目中神一般的存在呵!
朔门街出了一批读书种子,也出了好几位体育健将。国际象棋大师叶荣光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在朔门街度过。他还记得当时他家的门牌是60号,后来重新编了号,是112号。
那是朔门街上最常见的二层木结构老房。房子不大,只有一间,宽约2米。在叶荣光的记忆里,40平方米的房间里,住着父母、阿太,还有比他小4岁的弟弟。阿太年纪大了,睡一楼后面,前面是父母睡觉的地方。后面还有厨房间,那时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的。中间有楼梯通二楼,楼上只够铺一张床,还搭了阁楼,很矮,站不起身,只能坐着。他和弟弟每天爬上阁楼去睡觉。
1963年出生的叶荣光从小就是朔门街的象棋明星。
朔门街坊邻居经常下棋。那时没有其他娱乐活动,下棋是人们业余时间最重要的文娱活动之一。矮凳摆放在路边,铺上棋盘,双方就摩拳擦掌开杀了。也有很多人围着看,还有人喜欢指指点点出主意。叶荣光家隔壁、斜对面的人家都有人喜欢下棋,常常当街摆开战场。只有5岁的叶荣光,常去围观,不知不觉间就被这奇妙的排兵布阵吸引了。小小年纪的他还喜欢问,慢慢竟悟出了门道。后来他开始跟大人下,居然赢了大人,一下子在朔门街出了名。读小学三年级时,一个南门的小棋手来朔门下棋,大人一个个败下阵来,感觉很没面子,赶紧去把叶荣光叫出来对弈,终于挽回了朔门的面子。
1974年2月,育红小学(后来改名朔门小学)三年级学生叶荣光和同学们在瓯江电影院看电影。班主任突然对他说:少年宫有个下棋班,你想不想去?叶荣光飞快地回答:想去!
原来1973年底,少年宫举办国际象棋培训班,给各个学校2个名额。当年12月底已开始集中训练。叶荣光从老师那里得知消息的时候,培训班已经集中训练两个月了。
11岁的叶荣光自己找到了少年宫,结果被坐在门口的少年宫副主任吴思雷拦住了,问他参加培训班怎么这么迟,人家都快结束了!吴思雷逗叶荣光,如果象棋下赢了他,才能进去。
叶荣光当然顺利地过了“进门关”。很快他就在培训班举办的分组比赛中脱颖而出。6月温州举办红小兵比赛,叶荣光拿了甲组冠军。1976年参加全国比赛,就顺利进入前八,但那年因为特殊的政治形势,决赛停止了。此后两年他一路开挂,先是1977年拿到省冠军,1978年又拿了全国冠军。当年12月他离开家乡,离开朔门街,成为“文革”后省队的第一名国际象棋队员。
1981年叶荣光参加亚洲城市邀请赛,拿到全国团体冠军,省政府奖励了180元。他拿着这钱在香港买了一台彩电,21英寸的日历牌彩电,在当时算很大了。这电视机运回温州不容易,先从香港到广州,又乘火车到金华,最后乘长途汽车回到温州。因为电视机太大,要占一个人位置,售票员要求叶荣光必须给电视机买票,才能上车,于是这台电视机占据了一个座位。等到叶荣光费尽周折把这庞然大物拉回家后,母亲惊呆了!这台超大的电视机轰动了朔门街,那些天叶荣光家很热闹,邻里街坊都围过来看新鲜。
在外打拼多年的叶荣光成了中国第一位国际象棋国际特级大师,还担任国家队女子世界冠军诸宸10多年的教练。2011年3月回到老家温州,办起了叶荣光棋校。教学之余,他喜欢拿着相机东走西逛,还特意去拍摄了朔门街举办的民俗活动。那清水砖墙、乌漆大门、雕花门楣都承载着他儿时的记忆,那是家的温暖和亲切。
住在朔门街另一头的黄展忠,比叶荣光小5岁。他们两家相隔不过五六十米,两人从小就认识。
1979年,11岁的朔门小学学生黄展忠被浙江省羽毛球队教练一眼相中,从此开始在球场上挥拍驰骋。10年后他打进国家队,成为国家队男双著名选手,拿过多项国际国内比赛冠军,退役后担任浙江省羽毛球队教练。
朔门豪宅
金辉在文史资料中查到,民国温州名人黄群就住在朔门,但具体是哪个位置,目前还弄不清楚。不过以黄群的家世,想必总该是街上的豪宅吧?朔门街上有不少豪宅。最有名的大约算是30弄15号的郑宅,也就是郑朴的家。这个小院和通常院落的朝向正相反,坐南朝北。两扇简陋的铁门隐藏在满是斑驳霉迹的墙面中,毫不起眼,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只有旁边墙上挂着的“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提示了它的不同寻常。
走进去,才发现别有天地。小院由北侧两个中西风格对比强烈的院落与南侧临街店面组成,两层楼高。北侧东院为传统合院,正屋面阔三间,底层前廊做成船篷轩,二层外廊做成装饰“寿”字纹木栏杆。西院原本是西式风格楼房,面阔三间,进深五柱架,北侧设外廊,廊有宝瓶式木栏杆。
这幢老宅原是在望江路上开“陈同兴”木板行的永嘉人陈鸿锵所建,做工精致,花费不菲。不料后来陈家生意遇挫,无奈只能将房子卖给了开“和顺生”棉花店的永强人郑明云兄弟俩——朔门街上开棉花店的确实多是姓郑的永强人。
如今郑宅早已不复当年的恢宏气派,西院大部分被拆。郑家的后人仍住在这里,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东院的阿婆说自己嫁过来已60多年,“当初房子好过兮,有两个道坦,还有很多花木”,可惜后来“破四旧”,道坦也拆了。
朔门街 金冈 摄
92弄2号的张寿伍宅也是朔门街上有名的,被列为温州市第一批历史建筑,挂牌保护。这幢三间二层砖木混合结构的小楼坐北朝南,建筑风格中西合璧。正立面为西式风格,前廊用方形廊柱,二层柱间有宝瓶式栏杆。北侧大门上部做有贴墙式门台,高达两层的院墙两侧饰以砖漏窗。门套、窗套、廊柱上灰塑图案细腻生动。
张寿伍是开金银纸店的老板,他的店铺就开在旁边的解放街上,是两间两层西式砖木结构楼房,典型的西式建筑风格,也被列为第一批历史建筑。全凭卖金银纸建起了这样规模的店铺和住宅,的确不能不让人惊叹!
无独有偶,位于附近打绳巷的叶益麟宅,前后三进院落,它最早的主人也是在朔门开金银纸店的老板,后来才卖给叶益麟。叶氏起初也开纸店,后来把生意扩展到南北货、钱庄等。解放街570号的“朔门粮站”,就是叶家的顺源南货店旧址,后被收归为国有资产。
与这一座座做工讲究、高大气派的豪宅相匹配的,是朔门街上最著名的标志性建筑——“封火墙”。建于清代的封火墙,跨街而设,隔开两侧民居,起到失火时阻止火势蔓延的作用,是过去民居之间防风防火的安全屏障。朔门街上原来有三道封火墙,西边的那道因解放街拓宽时被拆除,现存东、中两道。这也是温州旧城仅存的封火墙。
封火墙挡住了风,挡住了火,却挡不住岁月的风霜和时光的侵蚀,当年的豪宅已衰颓如垂垂老者,唯有拱券门洞上灰塑的“金城巩固”“固若金汤”“紫气东来”“海市屏藩”的字样清晰如昨,诉说着市井百姓对岁月静好、生活平安的永恒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