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康宝
离开茶树后,茶叶在火与水的淬炼中,仿佛找到了另一种归宿,让生命悄然绽放,有滋有味地体现存在的意义。这片小小的叶子实在神奇,世间植物万千,唯独它却独领风骚,可食可用,还可寄托思念,慰藉乡愁。出身贫寒的茶,融入人类生活,成了雅致的代称,赢得“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的赞誉,在世间无限传唱。
绿茶婉约,红茶含蓄。
我猜想,决定了茶的地位的应该是,它处于生活中,不逊于水的柔和,不输于铁的坚硬,以及不亢不卑的气质。而在此之前,寒来暑往,风霜雨雪,它们承受了多少生命的磨难,经历了多少刀耕火种的沧桑,最终积蓄了深厚的底蕴,才练就了有容乃大的秉性。茶是内敛的,它悄悄地在做着一切,不张扬、不喧嚣、不媚俗、不猥琐,修炼成植物中的传奇,饮时是茶,用可当药,休闲时,微呷一口,唇齿留香,人生的滋味直抵肺腑。
少年时代的印象里,与茶有关的记忆来自砖茶。很长一个时期,我都认为,茶是彪悍与粗犷的。因为砖茶的茶叶实在粗糙,叶梗混合为一体,发酵后经机械压制成几粒普通砖块大小的一块方砖,厚度约莫六七公分,牛皮纸包装,两面印着一个艺术化了的“茶”字,造型如同一个车轮。砖茶让我难忘,除了包装,还有泡茶前的“抠茶”。那活极耗体力,机械的力道压实后的砖茶硬如磐石,我常常看见,母亲先用菜刀瞄准砖茶的一角,小鸡叨米般一下一下地砍,捣鼓了半天才抠下一小捧。这哪够!她转身又去找来螺丝刀,在砖茶上又戳又撬,筋疲力尽,才抠下一小罐。如此费力,可以不吃茶吗?不可以!没有替代品,况且生活本身离不开茶,但凡家里有客要来,但凡父亲没丢掉茶缸,戳砖茶的事儿每隔几天都要干一回。
在北方的岁月里,煮茶是母亲每天早上要干的第一件事。捅开昨夜压好的煤炉,火苗很快就窜了上来,炉火开始燃旺。朝壶里丢一把砖茶,再放几粒粗糙的青盐,倒入水搁在火炉上,等到茶壶嘴发出呜呜的声音,砖茶的茶香就开始游走于房间,一家人的一天被茶香唤醒。浓醇的茶水带着些许咸味,就着大饼馒头。在盐的支持下,砖茶繁衍的力量和温暖,击退了北方冬日的严寒,幻化成人内心一道不折不扣的力量,那味道至今让我难忘。
少年不谙世事,以为世上的茶都如砖茶坚硬如铁,却不知茶叶其实柔情似水,也可化解寒冰。
绿茶在北方属于稀罕物,如同小家碧玉,普通人家基本难得一见。父亲的南方老家盛产绿茶,被誉为茶中味精。母亲跟父亲回南方探亲,返程时只带回了绿茶,她如珍宝似的一小碗一小碗地分开,馈赠给左邻右舍,大家视之为珍馐,道谢不绝,让母亲欢喜了很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前有位邻居与母亲发生过误解,碍于面子,两人互不往来已是多年。父母南下探亲后,这位邻居细心地照顾着我和姐姐的生活,发现送茶对象里唯独少了她。我和姐姐便提出异议。愧疚之余,母亲专门换了个大碗,满满装了一碗,亲自登门感谢。自那以后,母亲与邻居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嗜茶如命的父亲取笑母亲,看看吧,南方的绿茶多好,润肺不说,还能化解怨气,做人如似茶,想有多好,就能多好啊!
这事如今想来,感动依旧。茶得众人之爱,皆因了它与生俱来的气质。白居易的“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描绘的正是茶与人之间的内在关系,充满诗意的句子,道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寓意,茶为草木,心平气和,茶为嘉木,雅致天成,茶能互通,融情于心。相信每个南方人的生命中,来自绿茶的烙印,都是极为深刻的。这不起眼的叶子,以缄默的姿态,生长在山岗上,维系的却是生活的根脉,鲜活灵动,一年四季,向人世间,输送着温暖、温情与善良。
被茶感动的记忆还有很多。
贫穷年代,南方茶乡人家的生活多靠茶来维持,从阳春三月一直到七八月份,暑气升腾之前,茶叶是唯一的经济收入来源。春耕播种,农具化肥,孩童读书,一切费用皆靠茶叶的馈赠。采茶的季节里,茶园新绿,人头颤动,好一派热闹的景象,头茬采了没多久,又要急切地朝茶园里赶,期盼着新芽快出,有茶好采。
那时家里拥有几块茶园,生活必定会宽裕很多。我们自北方迁回南方,落脚时生活维艰,家无茶园,亦无茶可采。父亲的几位老至交察觉后,暗地里商讨,每人赠送了一垄茶树(大约20多棵茶树)于我们,后来漫长时光中,家中柴米油盐便有了出处,直到生活好转,我们才把茶垄归还与人。唯独留下了他们的好,珍藏于心,从未相忘。
家乡有古话,喝茶,心通透,做人,不可忘恩典。
少年时代我还为茶掉过泪,皆因砍茶的事。
春茶采摘结束,进入夏季,一般都要砍茶。少年时代,看着一垄垄的茶树,被砍伐倒地,以为茶树从此没了生命,好生难过,落泪不止,却不想惹来邻人的取笑。父亲悄声开导我,砍是为了生,砍倒了一棵茶树,茶树就会从根底萌生出十棵新芽,砍倒的是茶的枝叶,砍不倒的是茶叶的灵魂,只要人们需要,茶树从不会死去。父亲此话不假,但过数月,就见茶园茶垄新苗萌发,一垄一垄簇拥着,在夏日阳光下,绿油油的闪烁着光芒,新苗在风中交头接耳,像是在欢笑又像是在私语。这才明白父亲所言极是,砍茶或许是对茶生命的另一种延续,面对生死,茶从不曾畏惧,也从不曾放弃和胆怯过。
如今的南方,江河山川,遍布茶园,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或浅或深,如同帷幔,纵横山野,日月雨露的沐浴中,茶浸润着天地的灵气,依然静默地悄然生长,每每置身茶园,看蓝天白云,看满垄低调的新芽,有份感动,令人荡气回肠,热泪盈眶。
回到南方,从砖茶过渡到绿茶,渐渐地习惯了茶的滋味。每有闲时,邀上几位好友,煮茶小酌,喝着喝着才意识到,砖茶与绿茶只不过是呈现形式上的不同,作为茶,它们从来都坚守着本心,从未想过要随波逐流,要迎合什么。这一刻里,俯首低看,蓦然间察觉,杯盏之间,何止是清汤绿叶,更多的是人世的情义和温暖,这小小的茶叶从野外进入室内,从枝头进入杯盏,以另一种鲜活的姿态,演绎着生活的五味,可嗅可尝、可思可念,可追可忆。
禅茶一味,莫非说的就是这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