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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尽青溪不见人
来源:温州日报来源:2022-08-07 09:28:06

  陈斯行书自作诗《题金栗圆牡丹图》。

  杨树

  有段时间,我和陈斯和萧老师算是邻居,都住在横阳支江边上,走两三分钟路就可以随时碰面。萧老师住江滨路,日常活动在一楼隔层的书房,一排书架,一张书桌,座位前后挂着钱锺书的书法和“捕风楼”的斋号,陋室容膝,却温暖静雅,是苍南许多读书人的去处,尤其是周末或者晚上,往来的人物,有萧老师的学生或朋友,有来索文求字的,也有慕名来见见“名人”沾点吹牛资本的。

  陈斯是捕风楼的常客。有天我去的时候,不知讲到什么,他就讲起“乘兴山阴”的往事来。

  “华岳岱宗不足论,而今始觉他山尊。诗来风雨惊天外,笔走龙蛇留雪痕。罢钓渔人还治水,离群才子漫销魂。三人同梦应逢我,闭户摊书烟水村。”这首《步钵丈赠诗韵呈教兼简陈王二友》全文,是陈斯一句一句背给我听的。陈斯自豪地跟萧老师说:“你的自作诗,这一首我可全部背得下来。”那得意的神情,犹在眼前。我是第一次听这佳话,便缠着问来龙去脉。于是,萧老师口述,陈斯补充,就像平时萧老师写字,陈斯盖章,两人一说一搭,放电影似的讲述了这一段往事。

  那一年,蛰居在平阳县城昆阳的苏渊雷先生带着陈镇波从昆阳到渎浦萧家,此时萧老师却恰好外出办事未归。正逢夜雨,苏渊雷便去乡公所摇电话,邀请刚从渔业局调到水利局工作的王光铭从灵溪来到渎浦,三人在萧家留住一宿。次日萧老师回家,客人已经离开,桌头留有苏渊雷的一首七律《雨水携镇波访萧耘春渎浦不值因电邀王光铭至自灵溪同宿小楼夜话晓起题壁》,之后几位挚友唱和三章,成为一段流传甚广的当代佳话。

  多年后的冬天,苏渊雷从上海再次来到灵溪,现场书写了“西风故国萧家渡,夜雨秋灯白石村”的对联送给萧老师,并作长跋记载此事:“二十年前,余尝偕镇波乘自行车远访耘春,适值其外出,因据高楼,电邀王光铭来聚。无何。耘春归来,诧为奇遇。余因赋长句为赠,一时传为佳话。萧家渡为有宋名臣萧振故乡,林霁山亦居近白石村,因括为联语,奉赠耘春,力学有声,其亦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耶。逾十载重游灵溪,不胜感慨系之矣。”

  陈斯是语文老师,记忆力好,描述细节生动到位,背起古诗平仄起伏,听得我如痴如醉,仿佛回到了七十年代的萧家楼头,闻到烧酒土菜、谈诗论文的酣畅淋漓;仿佛回到了八十年代的文联会议室,看到诸位先生们酒酣耳热、泼墨挥毫的久别重逢。

  这次的聊天,陈斯在我心头种下了一个心愿。

  又是很多年以后,我请求萧老师,说我实在太喜欢这个故事了,能不能把“华岳岱宗”这首诗抄给我。不久,萧老师果然抄了,我又四处找到另外三首诗,让萧老师学生书写,裱成了一个手卷。做完这件有意义的事,我就拿给陈斯看,说这故事是第一次听你讲的,你帮我题个跋吧。

  后来我工作很忙,差不多把题跋的这件事给忘了,去年夏天的一天,陈斯微信给我,说我在你单位,你把手卷拿过来,我题给你。当天晚上就题好了,我也迫不及待去他家看,题的是步原韵的一首七律:

  “风雨斯时何敢论,于今愈觉数贤尊。半生颠沛磨灾劫,几度逡巡付墨痕。壁上真龙飞溟海,坊间清议仰诗魂。迩来徒作零丁叹,遥忆江南烟水村。”

  他还为这首诗起了个很长的题目《四十五年前,钵翁词丈耘春夫子诸邑贤,曾于风雨如晦之时,题诗唱和,以壮友声。今萧师尚健,钵翁作古,生死两隔,临诗肃然,因步原韵》。

  我看到这首诗,也是喜欢得很。他说,这是专门为手卷题跋所作的诗。于是,他又把自作诗书法集《青溪杂咏》样稿给我看,我一首一首读过来,有记人记事的,学老杜,有题画写花的,是王维的味道。于是就聊古诗。陈斯说,萧老师这辈人,不说写诗,而说“作诗”,说明诗是可学可作的,关键是看你能不能学到精髓。而学作古诗,自然是要把古诗烂熟于心,找几家,背他几百首,久而久之,先模仿起来,自然也会作诗了。我不懂古诗,却常见老干体和风骚体,听他说来,再读他的诗,觉得颇有古风。

  聊得兴起,我又得寸进尺。我说,我还没有你正儿八经的书法作品呢,你手头有萧老师自作诗长卷,让人羡慕,能否挑几首你的自作诗写个手卷给我。他说好呀,那你要写哪几首呢?我想了很久,说《青溪杂咏》七十首里,有五首是写萧老师的,你就把这五首诗抄给我,卷后也要为咱们这件事写个跋语,他当场欣然同意。

  今年正月里,他微信我,说这幅诗卷写好了,自己很得意,还特地把跋语发我看。“辛丑秋,树兄于拙作《青溪杂咏》集中拣选关乎耘春夫子者五首嘱书,以为有魏晋士风在焉。白云意趣,散淡其心,树兄可谓知我者也”。落款“陈斯并记于青溪书屋”。

  陈斯说,这诗卷暂时还不能交给你,因为今年要出一本书法集,这幅作品准备收入集中,原作要托裱一下,扫描后才能给。今年五月,陈斯来电让我有时间去他家把这幅字取走。我又是很忙,到他家时看他状态很差,匆匆与他聊了些草药和站桩,劝他要坚持锻炼,取了诗卷便离开了。那时候对他的身体状况还是不甚清楚,虽然感觉不好,却也盼着很快就会康复。

  6月29日,“青溪高致”陈斯书法展在苍南文化馆开幕。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陈斯写了一篇《此生独爱铁崖山》,出自他自己写杨维桢的诗。取这个标题,我感觉更不好。开幕后,好友来电说,陈斯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我惊讶不已。

  7月17日上午,好友发微信来,说“陈斯走了”。陈斯这么快就离开,我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只是遗憾,近年来和他的每次聊天,都是聊不够,不能像在多年以前的捕风楼上,可以从中午聊到小孩跑来喊吃晚饭。

  “故人寥落似晨星,珍重书来问死生。”中年以后,常常会收到一些意外的消息。我看着陈斯的书法诗卷,“生死两隔,临诗肃然”,总觉得可以把这段故事写一写,也当做对“知我者”的怀念吧。

编辑:陈亚彰|责任编辑:徐琼峰|监制:黄作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