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在人们的记忆里,山前街算是离城比较远的地宕。出了山前街,就是靠近乡下的边上了。山前街这条弯来拐去的小路,多数的温州人都走过,尤其一年中清明节,好多的人会从这里经过,因为出了这条小街,往左一拐,就是茶院寺的小船儿埠头,凡是到慈湖、仙岩、状元方向扫墓的人家,皆从这里租小船儿出发。过去温州城内先辈去世,多选择上述的地宕做坟地,一是山地多,景色秀丽,下辈扫完墓可借此踏春,再是出入交通方便,旧时为水乡,出门交通多为舟楫往返。因而清明前后这几天,茶院寺小船儿埠头的生意特别红火,有时还得提前预订,因而好多人也都记住这条去乡下扫墓时必经的小街。
旧时的山前街上都是些很旧陋的屋,且低矮,路也凸凹不平。我那时跟着大人去扫祖坟,也是从小街上走过,让我久久记住的,是那里的一家供销社。那家供销社有二层的楼,一溜好几间的屋,好几个柜子,都堆满了货物,诸如草纸、肥皂、灯泡、电池、火柴等等,就连外面的院落里也堆满了煤油桶、酒埕一类的东西。店虽不大,却供应着南面郊区一大片的地方。每每从这里经过,都会闻到一种混合的气味,这气味在当时很清纯的空气中尤为敏感,让人闭上眼也知道,供销社到了。这气味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说实话,那时候也只是在街面上经过,前些年,深入到山前街的里头去了,还真的让我吃惊,没想到山前街里头,居然是一个很美的地宕,有古塔、老桥、水街、河埠头,幽巷深院及那盘虬错根的大榕树,只是养在深处人未知罢了。
那时候山前街的街面上,还真的都是一些旧陋的店铺,卖日用杂品的、卖点心的、剃头的、修自行车的等等,好多的店铺都占道经营,叫原本很狭窄的小街,就更阻塞了。乍一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杂乱不堪,若是你穿过了闹哄哄的街面走进去,里头还是有不少名堂的。就说山前街的南端吧,这里尚有不少有特色的老屋,大概是2003年吧,听说这里要拆迁,我便找了个空闲的日子,把这里细细地走了一遍,看了一遍,还编织出了一个由头,去串门聊天。于是乎就在小街的角落里头发现了好多的颇具特色的屋。比如从汇车桥旁一个左拐弯进去,就有一座很讲究的屋,屋为砖木结构,民国初年所建,其体量不算大,却很精巧,无论窗沿或是檐下均有花纹堆塑,雅致美观,其里头也高爽宽敞。住周边的一个老人说,屋主人好像是民国时一个什么武官,为人却很豪爽,据说汇车桥当年就是他捐资建造的,那桥也造得讲究,青石板铺就的,栏杆上都有雕饰。当时我就在心里想,这样精巧的老屋若能保护下来多好,也是一个城市历史建筑的小小延续。再后来我去的时候,眼前是一爿空荡荡的废墟,这屋早被拆得无踪影了。
山前街洞桥底旧貌(20世纪90年代)潘一钢 摄
又比如街南首的一座老院落,里头虽然因居家增加随意搭建而造成局促、凌乱,但略微一觑,旧时的风姿仍然依稀可辨,看看脚下的石台阶,石靴以及石柱础,做得多精致,无论浅雕或是深雕,线条皆细腻流畅,给人一种很和谐与愉悦的感觉;那精刻细雕的花格窗,尽管历经岁月风霜,但依旧坚实、美观;墙壁、屋脊上的灰塑造型,更是栩栩如生,所有这些,那都是花了大本钱的工匠细活。记得在这屋的北首,还有一堵砖雕花墙,墙内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摆满了许多盆栽的花木,那时正是春末,各式的花正在争奇斗艳,煞是好看。那天坐在院内一石桌边上与主人聊天时,偶尔抬头一觑,巽山上的一片翠绿忽地就映入了眼帘,还发现那有点斜斜的塔影正落在屋的青瓦上,心里顿时就盈就了一种淡淡的古意。都说温州是一座山水相连的城市,我们做小孩那时节,小城内到处是秀丽的景色,无论从哪一个地宕,哪一个角度,都可以做到出门见水,抬头见山。因为就在小城内,就有那多么的小山,那么多的小河。你看这屋也是如此,后有巽山,隔一小街,前头就是一条小河了。只是现如今,市内的屋都比山高, 连河也都直通通的没有宽窄,没有弯曲,这就教旧时的乡愁与古韵无处可寻觅了。
山前街的西向,有一条长长的小河,这河的两厢,高低错落着不少的屋,站在洞桥头一望,俨然是一条弯弯曲曲着的水街。水街上有不少的河埠头,早先的河水干净时,常有三三两两的妇人来此淘米,洗瓜果蔬菜,洗衣裳刷饭罩盖等,一到夏天,就有许多的大人小孩在此游泳、戏水,后来河水脏了,只能见人在此刷马桶什么的了。那时周边虽清静,但水街上却频频有小船儿从河面上过。有运西瓜、甜瓜进城贩卖的,也有从城里头购置货物回乡的,有回我还看到吹吹打打的几只小船儿从这里经过,船舱上堆满了圆木红妆、红红绿绿的被褥、扎了红绸带的自行车和缝纫机等,新娘坐在舱中央,一脸的灿烂,显然是一个乡下媛子嫁到城里来了。
两厢河道狭窄,容不了大船,因而走的皆是小小的船儿,小船儿那桨箍套在柱头上,桨一划动,就“咿呀咿呀”地响,这声音有味,很古旧, 会在水街上传得很远很远。那真的是一种水乡特有的韵味,为我留下了很美的印记。
山前街扈屿桥(20世纪90年代) 杨保民 摄
有河自然是有桥。山前街上有三座桥,分别为汇车桥、扈屿桥和洞桥。三座桥里头要数洞桥最闹热。这桥像是泰顺的廓桥,桥上有屋,两厢还设有坐靠的栏杆。这里刚巧又是街的中心地段,附近的老人都习惯地聚集在桥上,摇扇纳凉,或是晒太阳取暖,聊家长里短的小事,也侃国际国内的大事,为小事大事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但谁也不会记恨什么,争过吵过了,也就罢了。倒是有人在讲故事时,这桥上会显得如此的宁静,大家都在侧耳倾听,不想漏掉一句话。讲述者大多是懂点文墨的老人,或拿着书讲, 诸如《封神榜》《今古奇观》等,或是凭着记忆讲,诸如“黄三娘林定郎”“张阁老”“双仙斗”等等,这些口承的都是本乡本土流传很广的故事,听起来人人都会有一种亲切感,尽管谁也熟悉故事的情节,但还是很爱听。后来有了电视,也有了鼓词的磁带,桥上的热闹依旧在,但讲故事的人却渐渐不见了。
说起山前街,你不能不说巽山、黄土山,你也不能不说巽山塔,因为这些都是温州的老典故。相传当年始建永嘉郡城时,郭璞恰好在温州,乡人便请其“为卜郡城”,其涉域勘察后,欣曰:城有九山,天生异灵,状如北斗。故郭璞称之为“九斗山”。这九山形势是“华盖、松台、郭公、海坛为斗魁;积谷、巽吉、仁王为斗柄;黄土、灵官为辅弼”。九斗山中有二座山位于此地,可见这街上的灵气不凡。巽山,又名巽吉山,按温州的八卦方位,因其地处“巽”位,取义“吉祥”,故名巽吉。山虽不高,旧时可是温州南边的地标,尤其从温瑞塘河坐船进城,远远就能看见巽山和上面的古塔,看见了巽山及塔,坐船或划船的人也就兴奋了,因为温州城底快要到了,一路的疲累也就消失了。温州早年有家很有名的工厂,叫光明火柴厂,其生产的火柴盒上面的贴图,就是巽山及古塔。旧时山上古迹蛮多,相传宋道士白玉蟾(葛长庚)曾控鹤驻此,因建有驻鹤亭。山上还有魁星阁,也曾是香火很旺的地方,据说清顺治年间,郑成功也曾在此山扎营半个月。我很多年前曾跟父亲去过山上一次,记得其上面的古塔、庙宇均还是旧的,很是斑驳,塔是斜斜的,底下荒草萋萋,一副很沧桑的样子。那时山上十分的冷静,几无人影,风摇树动时,让人心里不免惊惶。1974年的某一天,好像是五一节过后不久,小城里忽然传开了一条轰动性的新闻:山前塔倒塌啦!那时没有手机微信一类,信息传得慢,塔是上午塌倒的,传到我们的耳边已是下午了,日头都有些偏西了。好事的我跟许多人一样,都跑到那儿看热闹,那一天万幸的是,古塔倒向了山后,而不是山前,山前皆是密匝匝的屋,而山后则是旧时的殡仪馆,比较空旷,也无人迹。没有了塔的山前街,顿时失去了古韵,让人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后来又重造了塔。
除了城里的老辈人外,晓得黄土山的人并不多,即使晓得有其山,却也很少有人晓得其就在山前街上,因为它就是一个小小的球形小丘。40多年前,马鞍池东路还没有形成的时候,我穿过那些小巷小弄,见到过黄土山,印象里还是蛮有体量的,后来拆迁修大路盖房什么的,山体就逐步在缩小,最终成了一个小小的山丘,街上的老人们集资在那上面造了个小小的红亭子,除了纳凉、歇息外,更多的意思是为了留住那山的遗迹,可到了现今,什么也不见了。
山前街古迹多,传说也多。美人台,就是一个让小城老百姓都晓得的传说。美人台是街上中段的一个老地名,至今新盖的高楼,还名曰“美人台大厦”呢。温州人旧时好戏曲,因而凡有规模的神庙前,皆有戏台,娱神的同时也使自个得到快乐。晚清时,这里附近有一神庙,庙前也有一戏台,较一般要大,有人曾记下戏台柱上楹联,联曰:“或古或今,满腹悲欢都是幻;非真非假,一场笑骂总成空。”很超脱,很准确地写真了粉墨春秋。相传某年有一戏班来此唱戏,其中一女子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引得地痞无赖垂涎十分,便乘一个月高天黑的之夜,欲要奸污女子,那女子见挣脱无望,便抽了剑自刎。后人感叹女子之贞烈,便在戏台上画了美女头像,以示纪念。奇怪的是,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头像总是盯着人看。观众也好,演员也罢,总是看不成与演不好一台戏。这传说经过民间的添油加醋,越传越神乎了,美人台的地名也由此传开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在这一带搜集民间故事时,好多的老人都跟我说了这传说,可惜只是碎片化的内容,而且有多种版本,那时做民间文学搜集很注重科学性,这传说由于缺少完整的故事,后来就没有收进本地各类的民间故事本子中。不管怎么说,这传说影响大,至今还一直在流行呢。
山前街的北头,原有一家电化厂,1979年9月的某天,突然发生一场氯气罐大爆炸,一下子死了几十人,中毒几百人,成了一个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有人偷听美国之音,说新闻节目里都有此报道,那时的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美国人怎么会知道?那时,没有电视,也没有手机微信,唯有的是有线广播,那广播就整天在播报风向,告诉人们该怎样防范。发生的地点虽然与我们比较远,但我们还是侧耳细听,关注动态,心里还是慌兮兮的。山前街也由此更加出名了。
现今,旧时的山前街荡然无存,新改建的山前街,自然比先前整齐、干净,也漂亮多了,只是先前那些隐匿于旧陋里头的古韵,古迹,那些承载着好多人旧记忆的老地宕,何处去寻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