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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嘉:《西郭外》
来源:鹿城区政协来源:2021-08-31 10:22:25

  西郭外,一般是指温州旧城西向迎恩门以外的那一爿地宕。西郭外就靠在瓯江南岸的边上,在许多年之前,学校组织春游,当我喘着粗气爬到瓯江北岸白水漈的山顶上,很偶然地往这里一觑,觑见了密匝匝的一大片黑瓦,就静静地枕在翠微山脚的绿荫里。那时,在蓝天的映衬下,黑与绿是如此的分明。稍远一些,便是水田,是鸡鸣犬吠的乡村了。与我一同爬山的小学一伙伴说,那里就是西廓外,这是我第一次晓得有这样的地宕。

  尽管那时温州旧城范围很小,却也很少有人把整个温州跑个遍,尤其这些城外的地宕,自然是少有人去了。除非是与此地有关系的,诸如在此地工作,或有亲戚朋友居于此等等。而我第一次去西郭外时,是跟一初中同学去的,他刚好有一姐姐嫁到这里。那是夏天很炎热的一个下午,当我们走在那些凸凹不平青石铺就的小巷里头时,我感到挺有味,挺新鲜的,于是就东张西望。记得在经过一条叫打索巷的小巷时,里头七拐八弯的,两厢有很多的小院子,走进里头好像进了迷宫一般,不辨东西南北。里头弄内狭窄处竟容一两个人过,阳光只能斜斜地照映到高处的一边,大热天里竟有了些凉意,印象颇深。

西郭外(20世纪90年代) 杨保民 摄

  那以后就无数次地去了,一年中有好几趟去,有朋友居于此,也有工作上的事。尤其前些年,当温州城内老建筑被拆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西郭外部分地宕尚保留原有的风貌,有事无事我总爱往那里跑,每条巷弄都细细地走读了一番,也顺手拍了些照片。很奇怪,人一旦过了五十开外,心里多多少少就有了一种恋旧的情结,感觉翻翻记忆的旧书,要远比读记忆的新书有韵味。何况进入了这里的小街小巷,心里像被洗涤了一样的干净,你能寻觅到一种久违了的、活生生的旧日市井情景,那种恬静、悠闲、慢节奏的生活,不正是快要被现代生活窒息的我们所向往的吗?走进西郭外的时候,在宁静中总会透着几多的沧桑与古意。在这里,你肯定是会有些收获的,因为这里沉淀了厚厚的文化。但这种文化是需要你细心地去发掘,细心去地品读,可以这样说,它是瓯江流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的支点。

  瓯江流经到西郭外时,江面变得广阔了,水流缓和了,少了山涧的狭窄弯曲,少了急流险滩,于是西郭外的边上,慢慢地便成了货物的集散地,有了运载货物和人的船儿。这种船儿俗称舴艋船儿,船儿梭子形,两头尖尖的,有箬叶与竹编就的棚,这种棚不沾水,且牢固。棚内有好几个船舱,可堆货,可睡觉。那时西郭外的江浦内外都歇满了这种船。再后来就有了成爿成爿从上游顺水流放下来的木头,或堆在岸上,或浸在水里,上游的龙泉、庆元、景宁、云和、遂昌、松阳、青田诸县,都为山高林密的地宕,盛产的是木材,过去没别的运输通道,一批批的也只能从瓯江顺流而下到了这里,使得西郭外成了很大的木材市场。史料有记载,早在明清时节,这里就开始有了规模,后来慢慢就成了瓯江流域中最为重要的商贾地。20世纪二三十年代,西郭外木材行业最为繁荣,当时就有王广记、余广茂、源森、龙记、大达、惠森、广源、森泰、源泰昌等一批的木行,这些木行除了办理一切运输、保管、出售等仼务外,上山木客购买林木、砍伐、运输等缺乏资金时,木行还予以贷款。据说那些木行每年来往的银元最少的也有数万枚,多则几十万枚。而且每个木行都建立有自己的搬运班,那都是些力大无比的彪悍大汉,大的有上百人,少的也有几十人,是专为自家的货物起水、搬运、落水工作的。西郭外自然也就成了温州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我想,温州浓郁的商业文化氛围,与此处多多少少会有些关联吧。

  商业的繁荣,使来西郭外谋生的人也格外多,也就有了各行各业的兴起。这里巷多弄密,店铺也特别的多。上横街,算得上是西郭外的“五马街”了。

  这条长街横亘东西,蜿蜒好几百米,走入街上,你会发觉各类的店铺一应俱全,诸如剃头的、做裁缝的、买糖果杂品的、草药铺、纸扎店、雨伞店, 面馆等等,那些小小的店铺,虽比不上如今的超市什么的,但做得专,比如买草药的,不仅仅只是买,他还懂得医理,能给你搭个脉,看看舌苔,随手也能撮出几样草药的配方来,能医治些头痛伤风等小病小痛什么的。做纸扎的,手艺巧,不仅把花圈、冥屋做得精致,也能做延伸的服务,诸如能帮你择日,请道士做斋醮等。做裁缝的,除了西装外,什么样的衣裤也可以做,量体裁布,量身制作,直到你穿戴满意为止。要说开面馆点心铺的,也有自己的绝招,要么量足,要么味美,要么花样多,总有吸引人的地方。走在这条老街上,你时不时也会碰上挑担穿街走巷的小商贩,“叮叮叮”的金属碰撞声响了,你是晓得的,兑糖客来了,卖的是麦芽糖,稠稠的很黏嘴,却很甜。也有吆喝着卖荔枝、桂圆、哈密瓜的水果小贩,其价格比市面要便宜得多,而且送到你的家门口。当你走过静静的街角时,会突然从旧陋的院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抬头去看时,一团白烟升腾了起来,接着飘来一阵香甜的味儿和一阵小孩儿的欢笑声。是呵,爆米花这一老行当,能唤起人们多少童年的记忆啊。

西郭浦桥(20世纪初) 潘一钢 摄

  浦桥头是上横街和烈士路交会处,也是这里的中心地段,这桥旧称永泰桥,始建于明时,桥面两侧设有青石栏柱,柱头饰有莲花纹,桥虽不华丽,却也敦厚实用。桥边有一爿空地,热心肠的人在此拉上了几张旧陋的塑料布,又在里头摆了好几张被磨得油亮的竹椅或凳子,便成了附近老人聚会、歇脚、聊天的小亭。一天中总聚集着几多的人,有在此天南地北地神侃的人,有呷着自带的茶水,似听非听、很悠闲的人,也有摇着纸扇,慢慢地想摇走这难捱时光的人。有回我路过这里,见有好几个老者站着,正争吵得面红耳赤,为何事如此激动?后来打听清楚了,方知是为了“伊拉克战争”。2003年3月那回,英美联军对伊拉克发动了军事行动,有人说萨达姆是罪有应得,也有人曰美国佬太霸道了。孰是孰非?谁也说不清楚,这些国际大事毕竟离我们,离西郭外太遥远了。

  昔日商业的繁荣,也在西郭外一带留下了不少的踪迹。上横街和烈士路上,有不少错错落落的老屋,也有不少进深的大院,都建造得十分气派。烈士路上靠西的地方,有一叫王宅的屋,这屋我是不请自进,先后去了三次。这是一座三进式传统的院落,整个院落坐北朝南,阳光在此显得很是充足。前院十分的宽敞,中间铺了宽宽的石板条,两厢则种了很多的花草,一进去眼前便是一溜的屋,七间或九间记不清楚了,中间是一大厅,布置得很雅致。二进虽是狭窄了些,晾晒被服什么的也绰绰有余。而往三进去的地宕,有一颇具江南特色的圆洞门,踏了进去,曲径通幽,又是一小院。或许是旧书读多了,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了某个清亮的夜晚,月上树梢,万籁无声时,有一美貌的女子摇着扇,款款地从圆洞门而过,是去会张生呢,还是宝哥哥?那时这里的住户虽然多,邻里间来往也多,张家的饭菜香了,李家的人可以去蹭,陈家缺米下锅了,可拿着“官升”(罐、升的谐音,民间为讨吉利而称之,量米器皿)到王家去借。彼此间虽也有吵吵嚷嚷,但更多的是融洽,弥漫着的是浓浓生活的气息。

西郭上横街叶宅(20世纪90年代)潘一钢 摄

  一座叫叶宅的屋,就在上横街的街面上,这屋的立面很美,因此留给很多人深刻的印象。谁经过这里,都会歇脚去瞄上几眼。那是座民国造的房子,屋虽不大,却很精致,青石的门框,上首塑有浮雕狮戏珠图,边上有松鹤、瑞鹿、花卉等图案,近百年的风风雨雨下来,那些图还完好无损,若是没有很深的工艺,怕早已剥落了。屋是上下两层,两厢立面的窗,都做有拱形的窗罩,那窗罩是以灰塑工艺来堆就的,花饰云纹极尽精美。屋的主人为叶德仁,经营着木材、钱庄和海上航运等。其实这样的屋, 前些年西郭外还是很多的,诸如月湖头的陶臣居,更具规模更具气派,而现今却无踪可寻了,就这颇精致的美宅,也在前几年被拆得烟飞尘灭了。

  浦桥莲花埭那里,也有一座讲究的屋,称杨元龙宅,同样是一个经营木材和海上航行的商人建造的。外墙皆青砖,被磨得锃亮,还匠心独运地拼出了各式的花样来,其里头更是精致,梁柱门窗皆作精致的雕饰。杨家殷实,光在海上,就有六七条大洋船,那时候是赚了不少钱,后来想扩建第二进房和花园时,海上航船遇上了大台风,船队毁了不算,为赔偿巨额的运载货物,杨家所有的财物都耗尽了,到最后连自家尚未完全修缮好的宅子也保不住,抵押给了别人。如今整个西郭外都拆光了,好在这一幢屋完好地保存下来,又花了大本钱移栽到别处,成了如今大马路边上的武术馆。

  靠浦桥的南向,一条曲折的长石板路,就沿河铺过去,边上有余宅,虽说面积不大,却也精致,这屋的外头很洋派,堆塑了不少的图案,就连窗檐上都堆塑了好多的花纹,墙角上有青藤下来,遮去了半幅的窗,且斑驳移动着,煞是好看。走进里厢,方知是传统的风格,砖木结构的二层,也是雕栏画栋式的,里有小巧的院子,摆了好多的花木,正四溢着芬芳。先前的主人余毅夫先生曾是一个做过大生意的人,在台湾办了好几家的厂子,前些年我与政协文史委领导曾去养老院拜访过他,都90多岁的人了,思路还很清晰。其实华里坦最叫人留恋的是那条石板路,如此充满古意、沧桑的石条路,怕在温州找不出第二条来,可如今再也不见踪迹了。

  西郭外的商业繁荣,自然会带来市井生活的丰富,那时候这里老行当多,老艺人也多,刻纸的、做锡器的、画门神的、堆泥塑的、雕花板的等,比比皆是。上横街上曾有一个老艺人,带着全家人花了好些年的功夫,做了一件叫《大观园》的微缩工艺品,那作品不仅规模宏大,做得也极精致,一片片微小的青瓦,都是特地烧制出来的,那门窗上的花格不到拇指大,也是一刀刀细刻了出来,那作品不仅轰动了小城,也轰动了全国乃至港台。老人叫叶其龙,与我是忘年交,每去西郭时,我总要到他那里坐坐,聊聊天,别人绝不让看的那宝贝,他也会开一二只放置那宝贝的箱子,让我见识一下。好多年过去了,老人走了,他的居处也拆了,唯有那传世的珍宝依旧在,只是藏在深处人未识罢了。对西郭外来说,我是局外人,居然也有这些清晰的美好记忆,而生于斯长于斯的西郭外人,想必会有更美好的记忆了吧。

编辑:孙荷静|责任编辑:徐琼峰|监制:黄作敏